本文发表在 rolia.net 枫下论坛有趣的是,《孙子》是兵书。”兵者死生之地,存亡之道”,来不得半点玄虚,然而它偏与"尚虚无"的《老子》有诸多相似之处,几乎俯拾即是。
老子言:"物形之,势成之。"《孙子兵法》的《虚实篇》有:”兵无常势,水无常形。”“故形兵之极,至于无形”。
老子说"上善若水"。孙子则说:“夫兵形象水,水之行避高而趋下,兵之形避实而击虚;水因地而制流,兵因敌而制胜”。孙子《形篇》又云: “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者,形也。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,势也”。
老子指出"有无","阴阳"之间动态的辩证关系,而《孙子兵法》中亦有“五行无常胜,四时无常位,日有短长,月有死生”。《老子》的"有无相生,难易相成,长短相形,高下相倾",与《孙子》的“乱生于治,怯生于勇,弱生于强” ,两者简直象互相的注解。
上举数例,当然不只展现《孙子兵法》与《老子》在文字表达上的相似。老子注重"形名","有无"之论。孙子多谈"形势","虚实",只是用语上的细微差别,实质却颇有异曲同工之妙。美国著名史学家何炳棣先生在他的《有关<孙子><老子>的三篇考证》中,十分缜密地考证《老子》的成书晚于《孙子》,而且《老子》的辩证思维就是源出于《孙子兵法》。何文中的一句话很有启发性:“《孙子-势篇》每一段落的文句和意蕴都能在今本《老子》中找到被汲取改造的凭证”。
研究愈深,愈能发现,孙子老子两者实出于同一种思想体系,正所谓"同出而异名"。这说明《老子》是在对以军事斗争为主旨的《孙子兵法》加以提炼之后产生出来的政治谋略术。它所适用的范围超越了军事斗争范畴,包括外交,驽众,权术多方面。因此不难得出结论,与《老子》清静无为的表象恰好相反,它是一部实用主义的斗争哲学。
如此也就不难明白,"黄老之术"何以在汉初备受统治阶层的青睐。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少年毛泽东在图书馆里遍读古书之后,会有"以至柔克至刚"的顿悟了。
《老子》这种权谋术,其中心的特点是"以柔制刚、以退为进"。简单地说,就是一种忍术。对于"忍",李泽厚先生有一段精辟的分析:"在周密具体,不动情感的观察,了解现实的基础上尽快舍弃许多次要的东西,避开繁琐的细节规定,突出而集中,迅速而明确地发现和抓住事物的要害所在”。而"以德报怨"正是此术之一技。
史上忍术高明者不乏其人,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故事有两个。第一个是关于唐代名臣娄师德。娄之为人素以宽厚著称。他做到宰相的时候,弟弟被授任代州刺史。弟弟启程上任之前,娄师德毫无喜色,反而满面愁容地叮嘱弟弟:"此去当官,切记低调,千万不可与人结怨。"
娄弟弟体贴老兄的心思,胸有成竹地答道:"哥哥放心,就算有人吐我一脸口水,我都自己擦干。决不惹事。"
没想到娄师德一听更急了:"那怎么成?你把唾沫擦干,不还是让人家掉面子吗?别人会更怨恨你的。"这一点娄弟弟倒没想到,忙问哥哥应该怎么办。
娄师德说:"记住,用微笑迎接口水,让它自己晾干!"成语"唾面自干"的典故,就是这样来的。
第二个故事是关于清代文华殿大学士张英。有一次,张英安徽桐城老家的亲属,因为邻居修墙侵占了张家一点地皮,引发争端,便写信要他出面。张英见信提笔回复道:“千里来书只为墙,让他三尺又何妨?万里长城今犹在,不见当年秦始皇。”家人见信即依言主动让出三尺,而邻居见状亦退回三尺地,后遂成有名的“六尺巷”。
张英让地一事,历来被传为美德的佳话。而娄师德的"唾面自干",由于其惊骇视听,千古多有争议。其实两者不过是手法有别,伎俩却是完全相同的。
娄师德以一个进士出身的书生,自愿放弃在中央台省的优越任官职活,从军于西北前线,于巩固边防多有建树,并且在永淳元年(682年),亲自率军反击吐蕃强敌入侵,于青海湟源一带八战八捷,威震夷夏。以他的才具勇略,自然不会只是个胆小怕事之人。倒是他本人跟弟弟交代的一句话最能剖白心曲:"我出身寒微,位至宰相,你又新进封疆大吏,人人都会嫉妒,将如何自保?"古来功臣良将善终者寡,而娄师德正处在政治风云变幻莫测的唐高宗和武则天时代,权臣身死族灭者不知凡几。而娄师德历任台辅、重镇,虽几经波折仍能荣宠而终,绝不是光凭运气的。
而张英所在清初之世,汉臣,尤其是知识分子极受猜忌。何况象张英那样作为皇帝的秘书,正所谓"伴君如伴虎",政治旋涡中心的惊险自不待言。可是张英与其子武英殿大学士张延玉历任康熙,壅政,乾隆三朝阁辅,屹立不倒。张延玉还被以忌刻著称的壅政引为亲信,这绝非偶然。可见不但张英处世老道,儿子亦青出于蓝。
张英与娄师德的故事,为李泽厚先生的总结提供了两个十分生动的实例。他们俩正是能够"舍弃许多次要的东西","抓住事物的要害所在"。这个要害就是权势与禄位。只要能保住权位,让人三尺地与被人吐口唾沫,实在是很划算的买卖。只要有权势作为支撑,谁又敢得寸进尺?常人不明就理,信以为真,引为道德典范。孰知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草民百姓,你就是让人打得鼻青脸肿,或是全家跳河,也是无用。
当然,这并不是说张英与娄师德人品有问题。因为主流道德与权谋之术从来就不相矛盾。汉初人"内修黄老,外饰儒术",不过是最为坦白。在中国漫长的文化渊源中,儒家主流意识形态与黄老之术就象孪生兄弟,形影不离。甚至意识形态随着时代几经更替,"黄老之术"其精髓却一直颠扑不破,只是改头换面为"政治上成熟"罢了。郭沫若老先生说过一句"凡事有经有权",不就大获主席的赞赏么。从古至今名利场上,外举意识形态的大旗,内幛权谋数术,正所谓"奇正之合","阴阳相济"。甚至意识形态时可或缺,没有权术的手腕是一天也混不下去的。
政治权谋与尔虞我诈的官场生存术,很多时候搅在一起难以区分,就象张英与娄师德身上所表现出来的那样。由于中国独特的历史轨迹,士大夫阶层不只是每个封建政权官僚体系的支柱,同时又是文化的载体。绵延数千载,从政治权谋到官场钻营,再到普通人的处世之道,可以豪不夸张地说,中国古代文化的主体,实际上就是士大夫文化。换言之,所谓的中国文化,本质是官场文化。直至今日,上至内政外交,下至市井商民,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,各色人等,无一不被这一文化基因所深深浸透。
"以德报怨"既然暗藏利益的驱动,要想别人感恩戴德,必然事与愿违。毕竟谁都不傻。倒是象孔子说的那样"以德报德,以直报怨"可能更符合当代应有的智慧。然而文化的遗传毕竟是顽固的。砸烂"孔家店"至今,不但良莠并除,实际上是更多地保留了糟粕,扬弃了瑰宝。殊可惜哉。 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,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.ne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