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春的傍晚,雨凄迷的下着,湿湿的且阴冷的迷漫在空气里,远处高楼的灯火一隐一隐。在城市的一角,一条深巷中有一幢矮旧的古刹般的小楼,灰墙面到处是斑驳,砖缝里长满着青苔,门槛已经残落不堪,唯有两扇败旧的木门上的铜环油光锃亮。三楼楼角的一间屋子透着橘色的灯光,在雨雾里显得极为温暖,窗棂被一层薄纱罩着,好似想隔开世俗的暄闹。屋里收拾得干净利落,冬天取暖的炉子还在,炉口上是一只热腾腾的瓦罐。幽蓝的火苗围烧着瓦罐底边活泼地舞动着,一股姜汤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。屋边檀香桌子上一盏白玉灯,灯下的一张老照片早已泛黄。炉火边的藤椅上坐着一位老人:白发似银,颜面似雪,目光慈祥;一件水绿色的绣花丝棉小袄掩饰不住她的娇小,更显示出她的高贵;修理得极为精致的一双纤细的手正在整理着坠下的发端,在她的膝上是一本半开着的书。
楼下远处传来了一阵汽笛声,不一会功夫楼下大门发出沉重吱呀作响的关门声,接着是一步一步熟悉且沉重的脚步声,并伴随着楼梯板的颤栗,发生不堪重负的咯咯呀呀的呻吟。老人起身开门,一串灯光斜射进楼道,一位也已两鬓斑白的男子出现在楼口,他一身的风霜,显得极为疲惫,深凹的双眼,把他的眉衬托得更为浓密。
老人安详温和的问:“来了?”
他答道:“来了。” 随即满脸的轻松,夜鸟归巢的感觉,一股温暖从脚尖一直窜到心头。
老人把他让进屋来,接过他脱下的呢大衣,抬手挂在衣帽架上,并递给他一条干毛巾,“快擦擦,我给你熬了姜汤,上次你刚走就下雨,想必定是淋着病了。”他眼睛一酸,没有伸手接老人手中的毛巾,“那可是一个多月前,即便病了也早应该好了。”他上前,盈盈一握,把老人揽入怀中,她还是她:一样的娇小,一样的纤细,一样带着丝丝的发香和暖暖的温柔,唯一不同的是:头发全白了。他心中又是一紧,上一回见还有些青丝,怎么忽然就全白了?最后一根的黑发是在何时绝望的?
老人会意的轻轻推开他,让他坐下,细致的用手中的干毛巾一遍一遍温柔的擦拭着他的头发,“白了头发很正常啊,终有一天你会跟我一样,白发老人才算是正宗的老人呢。”老人抬眉一笑,无比的娇媚。的确,白了头发何必感伤?他回笑看着老人。
“还是把姜汤喝了?你胃一直不好,就当暖暖胃吧!”转身进屋拿了一个碗,小心的拿起火炉上的瓦罐,一股青香随着姜汤在空气中弥漫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会来?”
“感觉你会来。”老人把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递到他手中。“趁热。”
老人搬来一把椅子,坐在他对面,中间隔着炉火。火炉边的小茶几上一份精致的绿豆糕,这是他最终爱的点心,几十年的习惯当他没有吃过晚饭,他来时,桌上定有这份点心。老人从不问他,可老人却知道一切关于他的事情: 老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;知道他有没有吃饭;知道他来时定是心中有事;知道他身后的牵挂;更知道他肩在的责任。在老人面前,他感觉自己是透明的,无需隐藏任何,也只有在老人这里,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。他呷了一口手中的姜汤,一股热流直沁心间。他静静的看着老人:老人双膝微开着,神情柔和,古色古香般静静地坐着,她身上散发的那份宁静淡泊,空旷致远如同一个磁场源源不断传送给他。
他们隔着炉火,默默相视,在彼此心底有一本深奥无比的书,只有他俩能读懂。彼此静静的读着,深情的对望着,满脸的深邃,回忆着对方脸上每条皱纹的来由,彼此心领神会的把目光投在白玉灯下的照片:几十年前,同样在这盏橘灯下,一样是彼此相视,少了的是满屋子的欢笑,多的却是满头的银发。时光如果真能倒流的话,还能回到过去吗?
“这样挺好。”老人看透了他的心思。他把姜汤递还给老人,“你胃也不好,也喝点。”他递过碗,静静的看着老人,“一晃就一辈子,都老了。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,对不起,实在是对不起,为我,你如今孤灯只影,无依无靠,一无所有,亏欠你的只有来生。”他有些哽咽。
“傻话!没有谁对不起谁,你不也如我一样,也是一无所有吗?谁又能不老呢?生命没有变化也就是没有了味道。难得今晚炉火这么温暖,我们还能相对共饮一碗美汤。”老人呷了一口姜汤,递还给他,他也呷了一口,姜汤的暖气在身体中扩散着,面颊泛红,眼中少有的光彩。他们相对坐着,坐着,无声无语,一丝隐隐的喜悦掠过他们彼此淡然的脸。 幽蓝的火苗依旧在舞蹈,瓦罐上的腾腾热气已变为袅袅白烟在室内盘旋。……
许久,他站起身来,走近老人,蹲下拉住她的手:“这个春天,我们一起去后山踏青。”
“可能走不动了。”老人笑着并拍着他的手答道。
“我能背你的。”他肯定的一笑。老人回笑着:“你还当自己才十八呢,到时候还不知道谁背谁呢?”
“那一言为定,我们一起去。”老人不没有应答,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在阳光在牵手了。他起身,高兴得如孩子般,自言自语的嘟囔着。
“那我走了。”他说,老人慢慢的起身,取下大衣,帮他穿正,他突然拥她入怀:“其实现在我们……”
“你应该走了。”老人截住他的话,说:“有空再来。”
他回头望了望橘灯下的照片和那只没有了姜汤的空碗,望了望小茶几上剩下的绿豆糕,望了望她柔和似水淡泊空远的眼睛应答着:“嗯。”
老人把他送出了大门,雨依旧在密密的下着,他摆手示意让她回屋,她呆呆的立着,然后缓缓的退进门里,黑漆漆沉重的门吱呀呀的响了起来。在两扇门最后合拢的一刹那,他相信他看到门缝里迸出了一颗泪花。他趋步上前,门却已关严。他摸索着门上刚才迸泪的地方,能感觉到是湿的,他急忙放在舌尖上舔了舔,似乎是咸的更是甜的,再探手一摸,发现整块门都是湿的。
雨依旧轻轻的柔柔的下着。
(2012-2-28)
PS:第一眼看见这幅图片就想到了这样的一个场景,提笔却是如此的沉重。当今夜完成它时感觉到自己的心都被抽空了,满脑子都是这对老人深邃的皱纹。很久没有写如此沉重的文章,心很苦,心真的很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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